山水清音最寫不盡的一個意象,便是山泉之美。
清泉汩汩,詩心千年浸潤;林泉高致,詞人代代嚮往。
魏文帝南皮之遊,難忘「浮甘瓜於清泉」/《與朝歌令吳質書》;
孔稚珪園林之稱,最喜「窮真趣於山泉」/之《南史˙本傳》;
六朝人多將愛山水稱為「愛泉石」。最早詠唱山水的晉人庾闡,有「清泉吐翠流」、「手澡春泉潔」等佳句;左思也明確說出了山泉「聊可瑩心神」/《招隱詩》的一份快感。到了大謝小謝的時代,「山泉諧所好」/謝朓《別宣城吏民詩》,便已成為一代人的好尚。尤其(是陶淵明《歸去來辭》中「泉涓涓而始流」一句之後,隱士人格的象徵符號,遂再不可離開「泉」了。
《舊唐書˙潘師鄭傳》記唐高宗與潘氏的一段對話,正是典型。
高宗問:「山中何所須?」
師正對曰:「所須松樹清泉,山中不乏」。
山泉之美,首在清甘可口。
蘇軾《遊惠山詩》云:「敲火發山泉,烹茶避林樾」,即深識此中滋味。
宋人趙自然居山中,「每聞火食氣即嘔,惟生果清泉而已」,
表明清泉之好,出乎本能。隱士人格中清泉之賞,深植於生理層面,融化於生命欲求。
山泉之美,更在清音泠耳。「風泉度絲管,苔蘚鋪茵席」/宋之問
風聲泉聲是人間無上的音樂,「看雲自忘歸,聽泉常永日」/張九成
眠雲聽泉,是詩人至美的樂趣。
或踏月賞泉,或撫琴伴泉,或攜酒醉泉。
有時聽得入癡,如姚合《家園新池》:「幽聲聽難盡,入夜常睡遲」;
有時愛得難捨,如李端《山下泉》:「明朝更尋去,應到阮郎家」。泉聲之所以具一份「淪肌浹髓」之美,乃在於泉音不僅入乎耳,而且注乎心。
白居易有云:「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冷冷,可以蠲(ㄐㄩㄢ)煩析酲,起人心情」,
曾鞏詩:「雲水醒心鳴好鳥,玉砂清耳漱寒流」/《凝香齋》,
朱熹詩:「憩此蒼山曲,洗心聞澗泉」,正是此意。
明人袁中道作《爽籟亭記》,是透徹地講明了此中的道理:
予來山中,常愛聽之。泉畔有石,可敷蒲,至則趺坐終日。其初至也,氣浮意囂,耳與泉不深入,風柯谷鳥,猶得而亂之。即暝而息焉,收吾視,返吾聽,萬緣俱卻,嗒焉喪偶,而後泉之變態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鵾弦鐵拔....,故予神愈靜,則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蕭然冷然,浣濯肺腑,疏淪塵垢,灑灑乎忘身世,而一死生。
這已由聽泉中,悟出了生命最深的根源。宋人袁陟有一首《臨終作》:
晈月東方照,長松半壑枯。
山泉吾所愛,聲到夜臺無?
夜臺,及墓穴。這首小詩,以最簡樸的語言,對山泉之美,做了最癡絕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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