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山水的詩人,大都不能忘懷那春水碧烟,秋波澄鮮的魅力。
水之清瑩、空翠,便永遠的寫不盡了。六朝人吳均《與宋元思書》中寫道:「風烟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盪,任意東西。....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簡直就是詩的語言。
唐人王維《山中與秀才裴迪書》有:「輞水淪漣,與月上下」一句,亦含有說不盡的空明之美。柳宗元名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有云:「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月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ㄔㄨˋ)而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簡直已經不是畫,不是詩,完全使人忘掉了語言,忘掉了詩文,徹底就是一個琉璃世界了。
水之清瑩、空翠,在中國詩人筆下,往往成為精神人格的外射,心靈境界的映現。
有兩個詩文中最常見的典故,最能說明這一點,一個「濯纓」,一個「淄衣」。宋人范仲淹《出守桐廬道中》,兩個典故都用上了:
素心在雲水,此日東南行。
笑解塵纓處,滄浪無限情。
滄浪佳可愛,白鳥鑒中飛。
不信有京洛,風塵化客衣。
很典型地表達了一種清潔感、脫俗感,這是中國詩人心底裡恆久不衰的一種美感。
除了水之清瑩、空翠,還有月亮、天宇的清明、素潔,同樣是人格、心靈的映照。
從水之清、月之清、人之清,便會想到中國文學中一首極有名的詞,即宋人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句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以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表裏俱澄澈」五字,真是天人一體同清,天人一體同明!莊子的宇宙清氣,釋氏的萬境空明,儒家的冰雪人格,融融合為一片。
詩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詩心的影現,宇宙詩心是詩人心靈的活躍。
正如方虛谷云:
天無雲謂之清,水無泥謂之清,風涼謂之清,月皎謂之清。
一日之氣夜清,四時之氣秋清。空山大澤,鶴唳龍吟為清。
長松茂竹,雪積露凝為清,荒迥之野笛清,寂靜之室琴清。
而詩人之詩亦有所謂清焉。
正是說出了「天人一體同清」的哲學。
李白的山水詩境,有飄逸、有荒寒、有綺麗,但最根本的一個特徵,是清瑩透明的美。詩仙對大自然中明淨、清澄之美,有著一種生命般的默契。不必諱言,李白愛金錢、愛美女、愛富貴,但是他畢竟是大自然之子,他的「光明洞澈」的性情,是屬於大自然生命中的美質。
他被皇帝「賜金放還」後,寫了上文已談及的《東魯門泛舟》詩:;
在詩中,天倒落於溪河,舟便行於無限的澄明之中了。月光與波影的融匯,彷彿是六朝時那個銀溶冰潔的世界。詩人為什麼想起了六朝時王徽之雪夜訪戴安道興盡而返的故事呢?因為在那樣一個美好的雪夜裡,詩人藐然一身,已直與清淑之氣相融洽而深心滿足了。這正是晉人的人格風神。
李白對晉人清澈的風神,多有一份深賞。如「水影弄月色,清光奈愁何」《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使我們想起晉人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而「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夜泊牛渚》,儼然是追懷謝太傅的詩心了。
清之於李白,儼然是人格的美,精神的聖潔。寫山水,透明得見到人心之美,在中國詩人中,恐怕沒有比李白寫得更好的人了。
如《清溪行》有句云:「藉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
何等透明的世界!與其說詩人發現了清溪(安徽貴池),不如說詩人在清溪中照見了自己。又如《題宛溪館》有云:「吾憐宛溪好,百尺照心明。何謝心安水,千尋見底清。白沙留月色,綠竹助秋聲。」心靈滿貯了「白尺」、「千尋」的清水,於是三千世界,無往而不是琉璃世界。
李白筆下的新安江、清溪、宛溪等,絕不僅僅是寫出了祖國東南山水特有的清美,更重要的是詩人生命旅途中欣然發現了一片聖地,一片浣濯身心、疏瀹塵垢的靈魂止泊之所。「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藉」《日夕山中忽然有懷》,這是人心與大自然之間深切微至的心靈感應。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