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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聽雨中融合、滲透了某種人生體驗時,雨中愁緒就帶有很大的概括性、瀰漫性。雨所引起的愁不見得跟具體的一時一地一人一事相關聯,而是無頭無續無始無終無來由。所謂「無端織成愁成片,堪作騷人酒病衣」,「雨」、「愁」、「騷人」,似乎天然地聯繫著,詩人「無端地在雨中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悲哀。這一點,最能說明中國自然山水詩所體現的生命的詩情。  


 


晚唐詩人韓偓,遭逢亂世,晚年兩度被權奸朱溫遠貶入閩,眼睜睜看著大唐帝國日薄西山。同時,他又有一段與宮女刻骨銘心的愛戀,入閩之後有不少作品寫這一段戀情。韓偓得痛苦體驗,很難分清是政治得情結,還是愛情的悲哀。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人生根本性的痛苦。


 


韓偓最喜歡寫一個自然意象,就是「雨。他在雨中引起的寄託的情懷,不止於政治、不止於愛情,儼然是他所感受到的一種瀰漫於天地的大悲苦。如


 


「古來幽怨皆銷骨,休向長門背雨窗。《詠燈》


「繞廊倚檻更惆悵,微雨輕寒花落時。《遠廊》


「正是落花寒食節,夜深無伴倚空樓。《夜深》尤其下一首  


 


 雁行斜拂雨村樓,簾下三更幕一鈎。  


 倚柱不知身半濕,黃昏獨自未回頭。  《雨村》


 


 


我們不必知道「雨村在哪一個具體的地理方位,可以感受到的,


是秋天裡的雨村,黃昏時的雨村,因為這多半是詩人心中得雨村,


那個「倚住不知身半濕的詩人形象,不正告訴我們:


詩人已全身心浸淫在一個無邊蒼然的雨世界麼?




唐人詩歌的渾含意境,到了宋人寫雨的詩歌裡,就用明確的語言說出來了,說出了超越具體與特定境遇的悲哀感。


 


如陳與義(號簡齋)《雨》詩云:


霏霏三日雨,靄靄一團青。


霧澤含元氣,風過洞庭湖。


地偏寒浩蕩,春半客竮竮。


多少人間事,天涯醉又醒。


尾聯即清楚說出,這個悲哀乃是經歷了種種人間的醉醒之後,


提取出的一種抽象的悲情。他的另一首《雨中》詩云:


古澤生春靄,高空落暮鳶。


山川含萬古,鬱鬱在尊前。


這裡甚至體會出了永恆的悲哀,於是那千山淋漓的雨氣,不僅


具有空間的意味,而且具有時間上的無限,轉成了萬古鬱鬱的傷心。


 


這種體驗,寫雨詩中並不少見。如楊憑《雨中怨秋》云:


日暮隔山投古寺,鐘聲何處雨濛濛


雨中有了這樣一座古寺,愁鬱之情就深深探入了時間。


 


姚合《楊柳枝詞》:


橋邊陌上無人識,雨濕烟合思萬里


"無人識"的那一份沉痛,與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深哀相同


但卻江後者那愴然的呼喊,化入一片迷濛。


 


崔櫓《華清宮》:


紅葉下山寒寂寂,濕雲如夢雨如塵


"寒寂寂"的那一份蒼涼,跟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式的悲懷類似


卻又將後者的歷史沉浮感,化為一個煙雨般的夢。


清人況周頤說: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


 


這話穿透了詩海中那無邊的雨絲、霧澤青靄,抉發出了猶如萬川之月的「詞心」。「詞心」,即中國詩人面對宇宙自然所感悟到的生命意識;不具這一份詞心,就缺少了作為詩人最基元的感情特質。



 


不要以為中國詩人只會在山水風物中傾瀉眼淚,那就錯了。


中國詩人有一份天生的善感,天生的多愁,同時也有一份天性的執著


天真的樂生。樂生,既是對自然本身的生命的同情,也是對人類自身


生命力的珍愛。樂生的意識,來自中國文化精神中最早對「天的信念。


孔子說他「五十而知天命」,孔子對天命的解釋: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正是從日月星辰的運轉、四季和諧的交替、萬物生長的生命中,


體驗到了宇宙的永恆秩序,宇宙的廣大善意。「天雖然「不言」,卻並非「不可知」;人類是萬物中一部分,人類與「天並不隔絕,人類在宇宙的廣大善意之中,珍惜人類自身的生命,便是珍惜「天的善意。這裡面包含著一種洞達坦然、明朗樂觀的生命意識:


春花秋雨、朝日夕陽、月圓月缺,都是大自然生生不已的永恆進程中的一部分,沒有必要為冬日的雨雪、秋天的飄蘀而過於憂愁,過於傷感;自然界是如此,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中國詩人樂生的信念,即由此泉源流出。



宋代詩人蘇舜欽有一首《初晴遊滄浪亭》,寫雨後的感受


「夜雨連明春水生,嬌雲濃暖弄微晴。


  簾虛日薄花竹靜,時有乳鳩相對鳴。


細加玩味,「弄微晴三字妙極。陰晴不定,似雨似晴,正是大自然內在的生命,在暗地裡活動,悄悄地爭鬥,悄悄地轉變,而幼小的斑鳩欣然為自然的變化而歡鳴,以一己微弱的生命,為回陰轉晴的天氣而歌詠,這是何等動人的景象!詩人細緻體察了這過程的一切,寫成一首小詩,我們從乳鳩的歡樂鳴叫聲中,不也聽出了詩人的欣喜麼?




宋詩人張耒的《福昌官舍》中,表達得很含蓄:


小園寒盡雪成泥,堂角方池水接溪。


夢覺隔窗殘月盡,五更春鳥滿山啼。


 


宋代理學家朱熹筆下,這種境界便直截地用理趣說出來了。《水口行舟二首》之一


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
今朝試捲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水多。


詩中最明白不過地表達了大自然的生生不已,也最明白不過地表達了人對自然生命的歆羨、仰慕、深契之情。朱熹是宋代理學大師,理學的思想特點之一,即是一種由回應佛學而轉出的樂生的信念;並說明此信念根植於天人一體同仁的形上體驗。






王安石《江上》詩云:


江北秋陰一半開,曉雲含雨卻低回。


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


一個「忽見」,多麼恰當地表現出詩人的驚喜之情。一幅靜止的雨景


猶如一片灰濛的心境。雨景中有了「舟」、「帆」,靜止的世界便全幅活動了;舟、帆又都是心境中明麗的符號,一下子劃破了迷濛,衝開了感傷的雨幕。




於是我們更理解了詩人所賞愛的雨中風物:


「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曾鞏《城南》)雨中的青青草色,透露出無限的生命意蘊。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鷓鴣天》)


不必待到雨過天青,即使就在雨中,又何嘗沒有生機勃勃的生命,凝聚著人類對自身生命尊嚴的深切觀照。




由此,我們可以真正理解「山雨欲來」、「急雨荒山」之際,


中國詩人們的豪情。


韋應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與其說是描繪了


澗邊野景,不如說呈露了詩人的心中逸態。


陳簡齋詩:


「柴門對急雨,壯觀滿空山。


  春發蒼茫內,鳥鳴竹篁間。


   兒童笑老子,衣濕不知還。」


這個與急雨坦然面對,談笑臨之的老翁,具何等強悍的生命精神!




蘇東坡的《有美堂暴雨》:「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被詩評家們盛稱「壯哉」、「大手筆」、「純以氣象勝」,實際上,東坡筆下的「飛雨」,正是以一種壯懷激烈的宇宙豪情擅勝。




元代有一位叫黃子久的大畫家,世人以為「癡」、以為「瘋」。只見他「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林深竹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柳?中通海處看急浪轟流,雖風雨驟至,水怪悲坨而不顧」。清人稱「子久秋山圖為宇內奇麗巨觀」又稱其「盡神明之運,發造化之秘,極淋漓飄渺而不可知之勢者」。畫家、詩人,其藝不同,其道則一;


從大自然中資取最蒼蒼莽莽的 一種生命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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