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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第31條云:
程子謂將此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
又謂人於天地之間,並無窒礙,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
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
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
「將此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正是中國儒家生命哲學的根本,也是中國詩人從大自然中汲取生機的美學底蘊。
宋人王駕的《春晴》詩: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雨後全無葉底花」若唐人寫來必定傷感;在此不僅沒有花容憔悴
的濫情,而且蜂蝶依然執著,鄰家依然春色無限。讀罷全詩....我們
都會有一個小小祝願:
蜂蝶們一定能找到花兒。即使採花的努力是徒勞,又有什麼關係呢?
從大自然中汲取生機,是中國山水詩人的一項重大發現,
也是中國古代生命哲學的一項重大創獲。我們只須對~~
謝靈運、陶淵明、杜甫三位詩人的生命歷程中某一時刻,
作一番追蹤體驗的功夫,便不難理解這一點。
作為最早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或許也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
我們從他的《登池上樓》詩裡,可以感染到他的這種心情: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返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綵。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徵在今。
這裡寫的是心理變化的完整過程:
從官場失意,到臥病在牀鬱鬱寡歡,然後如何病好了,精神也振作了。
病癒的關鍵,是得到了大自然春天生命的感召。
開頭六句,詩人好生愧怍呀,既不能如潛龍之深藏而葆真美,
又不能如飛鴻之高飛而遠禍害。接著又寫詩人被貶到窮鄉僻壤的海濱
地區,即永嘉郡,遂一病至今。詩人的病,既是生理上的不適,更是
心裡上的沉疴,即對於官場得不能忘懷,對於利祿得不能捨卻,是心靈
過於固執地膠著在一些失去的東西上。這就須藉助於某種外力,使心
胸開闊,變膠執為灑脫。
於是詩人推開窗戶,傾耳聆聽海濤的嬉戲之聲,舉目眺望青山
的綿延之勢,感受風日明麗,陽光溫煦,冬日的陰冷正隱隱退去
新春的氣息撲面而來;當詩人驚喜發現:新生春草已歡欣地綠滿了
池塘,園子裡的楊柳藏滿了歌唱的鶯兒___大自然勃勃的生機已充溢
了他的心身,煩悶鬱悶的心胸一下子得到了澡雪,沉疴祛除了,於是
詩人有一種錯愕:是大自然的生命在春天裏得到了新生,抑或是我自己
的生命在春天的大自然中得到復甦?「園柳變鳴禽」一句,頗值得玩味:
與其說是園柳變成了鳴禽,鳴琴呼喚著春天,不如說是詩人產生了錯覺
詩人「變」進了園柳之中,與那一群歡欣的鶯兒一同呼喚新春了。
這是中國山水詩中,汲取大自然生機最早、最完整的一例。
也是世人讚賞不已的範例。
陶、杜的相通境界
比起謝靈運來,同時代的陶淵明對大自然生命的體驗,更深了。
謝詩中或許只能找出這一首,陶淵明則似乎首首都是天機流溢。
陶淵明是以整個生命投向大自然懷抱的第一位詩人,所以他從大
自然中所獲取的,比起謝靈運更真切。他歸隱以後的詩自不待說,
只須看《揆?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便可嘹?解。
詩作於晉元興二年(四0三年),詩人三十九歲,此時他已越來越
對仕途失望,對官場厭惡。在一個春天的早晨,詩人拖著疲憊的
身子,請假回鄉。來到鄉間的田壠時,春鳥歡啼,春風和意,使
詩人深受感動,於是寫下了: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在中國山水詩文中,像這樣極平淡又極深邃、極自然又極優美的
句子實不多見。他不僅寫出了麥苗的新新不已,不僅寫出了春風
的欣欣生意,而且寫出了大自然生生不已的春風,正從詩人的心田
拂過,於是詩人心田裡湧起的生命之詩情,也隨著無邊的麥浪,
綿綿伸向遠方。
陶詩的境界,在杜詩裡得到綿延。杜甫所受的時代痛苦,沒有哪
一位詩人能相比,而杜甫從大自然中汲取的生命活水,也比其他人多。
杜甫的《北征》詩中,忽然插入一段景物描寫:
菊垂金秋花,石戴古車轍。
清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
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其結實。
詩人在描寫「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
的圖景之後,忽然注意到路邊頑強求生的野菊,雨中明亮閃爍的山果。
他正是從大自然不息的生機之中,汲取力量,以濡活自己的心靈。
唐上元元年(760年)秋天,杜甫應詩人裴迪之邀,往鄰近的新津縣。
次年春天,詩人再遊新津。他很喜歡這個地方,特別喜歡那裡的一座
寺廟__修覺寺。第一次遊修覺寺,詩人已感覺到那裡的江天特別開
闊,花竹特別幽邃,尤其是那野寺山扉,充滿著某種神秘的啟示,
湧動著詩情。第二次遊修覺寺,那裡的山水草木花鳥,是活生生的
親切仁厚的存在,不再神祕了,詩人以一種老友重逢的快活心情
寫下了名篇《後遊》:
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
野潤烟光薄,沙暄日色遲。
客愁全為減,捨此復何之?
這首詩,包含著杜甫整個晚年心境的一個大祕密:
身心憔悴的憂國詩人所發現的生命源泉。
細味「憶」、「憐」、「有待」、「無私」諸詞,主語是大自然,
大自然表現出它那全幅的同情、全幅的憐意、全幅的寬厚與仁愛。
在小詞裡,人退到賓位,大自然進入主位;人融入自然無私的大禁懷,
盡洗愁腸。細味尾句「捨此復何之」五字,何其深情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