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時間感受,乃是由儒家以「人」為主位的價值態度中
凸顯了「人」的個體存在性質;
《易》的時間感受,乃是由儒道兩家共有的宇宙論的角度,
開放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個體感受;
莊子的時間體驗,則是由道家以「自然」為主位的價值態度中
轉出凸顯了「人」的生命自由問題。
從表面上看,莊子的時間感受也是一種自然與人世、無限與有限
的二元對照,與屈子同。其實,屈子由無限透出,肯定有限;
而莊子則是由放棄有限,選擇和皈依無限。
屈子之時間感,以人為主位,是一種強烈的返回自我價值的時間
體驗;而莊子之時間感,則以自然為主位,否定人的知性、人的
主觀認知框架,人的經驗時空感,進而否定人為的虛偽價值。
勘破人的主位,便是進入時間與空間的逍遙
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
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於四海之外....。
藐姑射山的神人,已經脫離了時間結構的管轄,沒有緊張,
沒有憂慮,萬變不能撼其身,採天地之元氣,吸日月之精英,
乘雲氣遊於四海之外,何等快樂!
屈子亦曾有過駕御時間,令日月為僕從的經驗,
但畢竟那麼短暫、那麼虛幻,因為他時時回到真實的「我」
的現實存在;而這一存在在莊子,早已放棄。
歸依自然,無時間感即是快樂感,
此莊子不同於屈子的詩化感受。
莊子對人的知性、經驗時間的否定,即引向對人為價值、
理性的否定。
「古往今來曰宙,天地四方曰宇。」
在莊子看來,時間、空間一樣,皆無邊際無窮無盡:
「有實而無處者,宇也;有長而無剽者,宙也。」
惟其如此,在此一無限時間之流面前,人類的一切努力,
皆極其渺小、短暫、有限、無意義。
莊子將有關人生困境之種種,如貧富、貴賤、愚賢、窮達、
功庸、老少、美醜、有無、始終、古今、生死等,一一投放入
絕對無限的時間之流之中,由時間的沖刷而使之失掉全體顏色,變成彼此流轉、了無定性的時間之流之一部分。
中國詩歌中大量的山水意象,深深胎息於莊子。
江山不管興亡事《他山感舊》詩云
山頭誰種樹參天,種樹人今去幾年。
樹老逢春枝盡發。可憐人去不知還。
詩人所說的「他山」在何方?叫什麼名字?詩人所感之「舊」,
是「舊人」?「舊事」?亦或是「舊時」?都渺不可追考。
或許詩人所拈初的詩境,正是無須忽追考,無須乎落實,
無時間無地點的一種人生情境:一株若干年以前種下的樹,
枯了老了,但是一旦到春天,依然在枯老的枝頭上綻放嫩綠
的新芽,而昔日種樹人呢?人的生命,與無憂慮的自然相比,
何等脆弱。
明代另一詩人烏斯道有一首的《闞峰》的詩:
春山花發雨霏霏,花雨曾沾闞相衣。
今日山花依舊好,春風吹雨濕僧扉。
春雨春花春風,年年依舊,而昔日的僧,卻早已作古。
自然無情,人生有限。
莊子在懷舊之情中,注入了一股清醒的理性氣息:自然無情。
將沉溺於感傷的心靈拯拔出來。私己的感舊詩如此,歷史的懷舊___
詠古詩亦如此。
在莊學精神中深漬而出的詠古詩中,詩人有一個共通的時間感受模式:
即著眼於天地自然的「不變」,與人世社會的「變」之間的對比。
換言之,詩人憑藉莊子的眼光,不約而同地發現了這樣一件真相:
宇宙自然了無時間傷害的痕跡,而人世社會卻往往被時間踐踏的遍體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