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在所有的樂器中,拈出一種最經常出現於山水景觀中的樂器,則非「笛」莫屬。
《風俗通》說:「笛,滌也,所以滌邪穢,納之雅正也。」
笛的表現力非常豐富,在山水詩中有著最廣泛的表情達意功能。
笛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清」,這使它最貼近中國音樂本質的美。
因此,凡有笛聲的風景,變呈現一種清力絕俗、清空窈眇的風景。
笛聲所「畫」出的風景,最能教人聯想到江南。尤其是早春二月的江南。
北固樓前一笛風,斷雲飛出建康宮。
江南二月多方草,春在濛濛細雨中。/釋仲殊《潤州》
早春二月一派清麗的生意,由烟雨暈出,由芳草寫出,亦由一曲風中笛音「畫」出了靈魂。所以詩人寫道江南,總要寫道笛聲,如同寫道揚州,總要寫到明月一樣。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楊州。/徐凝《憶揚州》
回首荊南天一角,月明吹笛下揚州。/鄭震《荊南別賈制書東歸》
月色、揚州、笛聲,都是江南的靈魂。
笛聲在風景中還有一個常見的功能,即牽引懷鄉的情愫。
或許是笛聲的清遠悠揚,本身即長於勾引鄉思,笛聲幾乎和思鄉相聯繫。
可憐一曲並船曲,說盡故人離別情。/黃山谷《奉答李和甫代簡二絕句》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
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李益《春夜聞笛》
這笛聲吹出了春天將至的消息,無情如大雁猶急急迴歸,人何以堪?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遍吹。
磯裡行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李益《行路難》
以最壯觀的大寫意筆致,寫出了笛聲中濃濃的鄉情。
關於笛聲與風景詩《唐詩紀事》還有一則軼事,說杜牧讀了/趙嘏的名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反覆吟味不已,因稱趙嘏為「趙倚樓」。趙嘏的這首題為《長安秋望》的詩,也是寫鄉愁的。這兩句,星也幾點,雁也幾點,象徵人的飄泊無依;倚樓聽笛,最是一副煢煢孒力、無限惆悵的遊子神態,像一尊雕像,凝融了千古詞客心。
山水詩中的音樂,又有很大一部分是民間漁夫樵父採蓮女子的歌唱。
這種音樂情調,比之於文人化的蕭鼓琴瑟,更具一份天籟之美。
《詩經》中那些采蘩采薇、采采卷耳的歌唱,便是遠古農婦勞動場面的真實錄音,具有簡單而濃鬱的韻味。後世讀之,猶如「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之中,群歌互答,餘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或許,中國詩歌的開端,便具有這樣一種溫潤明朗素樸的農業人生的根源之美,所以,後代寫山水的詩人,一旦從山水中聽到了漁歌樵歌,便猶如重新發現了那遠古最可珍貴的生命之好音,最令人無限低徊的農業人生的詩情。
《詩經》中農婦採摘歌最常見的遺風流韻,正是後世那些採蓮采菱的歌聲。
「隔江看紅樹,沿月聽歌聲」。/儲光羲《江西曲》
當月色給蓮塘罩上一層輕柔的薄紗,歌聲便引人嚮往那蓮塘深處的美:「月暗送潮風,相尋路不通。菱歌唱不綴,知在此塘中。」
/崔國輔《小長干曲》。
夜晚,是「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回」/孟浩然《萬山潭作》;
清晨,那唱歌的人就出來了:「三十二村村一峰,峰峰削出青芙蓉。歌聲唱出燒茶女,幽澗杜鵑相映紅」/陳世和《西樵歌》。
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霧髻動清波。
遊人去後楓林夜,月滿空山可奈何。/辛棄疾《武夷山》
除了採菱採蓮的歌聲之外,山水詩中另一常有的民間音樂,就是漁歌了。
「漁歌唱晚,響窮蠡海之濱」,如果沒有「漁歌」,洞庭湖的黃昏一定缺少一份感動人心的魅力。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陳與義《卜算子》
如果沒有漁歌,漫漫歷史人生會添增更沉重的況味。
漁歌不是正統的音樂,絕不登大雅之堂,然而,唐人元稹名篇《欸乃曲》卻寫出了漁歌野唱的深刻意義:
千里楓林烟雨深,無朝無暮有猿吟。
停橈靜聽曲中意,好是雲山韶沪音。
抒寫山水的性靈,返歸人性的純真,大約也是符合儒家關於「樂」的理想的。
山水詩人往往將「漁歌」與「回家」聯繫在一起。
轉帆看鳥影,側耳聽雷聲。
閱近風波後,漁歌一曲清。/清˙陳孟雷返鄉省親時著《建溪舟行》
詩情澄水空無滓,心事閒雲淡不飛。
最喜漁歌生欸乃,扣舷一路送人歸。/清˙趙冀《陽湖晚歸》
寫出詩人在清空無滓(ㄗˇ)的世界中最深的滿足。那漁歌中漸漸遠去的一棹扁舟,只留下永恆的月光在水面閃爍。
人通過自然認識他自己,陶冶、提高他自己,這本身就參與了宇宙生命的創化。這是中國哲學關於「天人一體同仁」的基本信念。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朱熹。
清夜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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