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本名吳勝雄,1944年生,彰化縣溪州鄉圳寮村人,世代務農。屏東農專畢業後,回鄉定居,於老家附近的溪州國中教授生物,業餘則陪母親下田,耕讀生涯三十餘年。

  1980年以詩人身分應邀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為訪問作家,為期九個月。1983年,讀者文摘雜誌將其散文集《農婦》全書濃縮以十八頁篇幅刊載,並以十六國文字發行於世界。著有詩集《飄搖裡》、《吾鄉印象》、《泥土》、《向孩子說》、《吳晟詩集》、散文集《農婦》、《店仔頭》、《無悔》、《不如相忘》、《詩緣》等。



負荷



下班之後,便是黃昏了
偶爾也望一望絢麗的晚霞
卻不再逗留
因為你們仰向阿爸的小臉
透露更多的期待
加班之後,便是深夜了
偶爾也望一望燦爛的星空
卻不再沉迷
因為你們熟睡的小臉
比星空更迷人
阿爸每日每日的上下班
有如自你們手中使勁拋出的陀螺
繞著你們轉呀轉
將阿爸激越的豪情
逐一轉為綿長而細密的柔情
就像阿公和阿媽
為阿爸織就了一生
綿長而細密的呵護
孩子呀!阿爸也沒有任何怨言
只因這是生命中
最沉重
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泥土   吳晟


日日,從日出到日落
和泥土親密為伴的母親,這樣講------
水溝仔是我的洗澡間
香蕉園是我的便所
竹蔭下,是我午睡的眠床

沒有周末,沒有假日的母親
用一生的汗水,辛辛勤勤
灌溉泥土中的夢
在我家這片田上
一季又一季,種植了又種植


日日,從日出到日落
不了解疲倦的母親,這樣講------
清爽的風,是最好的電風扇
稻田,最好看的風景
水聲和鳥聲,是最好聽的歌

不在意遠方城市的文明
怎樣嘲笑,母親
在我家這片田地上
用一生的汗水,灌溉她的夢




橫在我家門前,有一條馬路


馬路沿著小河流,以及兩旁的稻田


向西而行,通往街道


街道前端,是父親在那兒吃頭路的農會


農會斜對面,是父親


每月去匯款給我們的郵局


父親那一部舊腳踏車的輪子


便在這條馬路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了又轉


直到那年年底,父親


在街道轉角處


被超速的卡車輾斃


 


橫在我家門前,有一條馬路


馬路沿著小河流,以及兩旁的稻田


向西而行,通往街道


街道前端,農會隔壁


是我在那兒教書的學校


學校斜對面,是我


每月去匯款給弟妹的郵局


我這一部新腳踏車的輪子


便在這條馬路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了又轉


直到哪年哪天,我的新腳踏車


也會悄悄的舊吧


也會悄悄的消失吧


 


出遊不該有感嘆


 


假日帶兒子去郊遊


來不及準備早餐


兒子輕鬆的說:無啥要緊


拿出奶粉沖泡很方便


商標上註明:歐洲原裝進口


 


沿途我要指給他看


我曾親身勞動的遼闊田野


只見一小塊一小塊農地


擠在高聳的鋼筋鐵架之間


少許稻作氣息奄奄


 


兒子安慰我說:無啥要緊


假日出遊不該有感嘆


就近買個麥當勞漢堡很方便


商標上註明:美洲原裝進口


 


我想帶他去體會


我曾捧飲清冽湧泉的溪流


蜿蜒又蜿蜒


只見處處乾涸的河床


充當一堆一堆垃圾場


 


兒子摀住口鼻


皺了眉頭表示


還好自備純淨礦泉水很方便


商標上註明:澳洲原裝進口


 


總有其他地方


保留美麗島嶼的原貌吧


我們一同往山林深處走去


只見山頭上大片大片黃土


失去從草綠樹的掩覆


無依無恃地裸露


 


忽然豪雨嘩啦啦而下


塌陷峭壁、斷裂橋樑、阻隔了山路


受困於土石滾滾奔流圍繞


彷若島嶼沉浮海洋的波濤


兒子抱緊進口食物飲料的空罐


哭喪著臉色問我:該怎麼辦!!


 




 


我不和你談論


我不和你談論詩藝


不和你談論那些糾纏不清的隱喻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看看遍處的幼苗


如何沉默地奮力生長


 


我不和你談論人生


不和你談論那些深奧玄妙的思潮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撫觸清涼的河水


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我不和你談論社會


不和你談論那些痛徹心肺的爭奪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探望一群一群的農人


如何沉默地揮汗耕作


 


你久居鬧熱滾滾的都城


詩藝呀!人生呀!社會呀


以爭辯了很多


這是急於播種的春日


而你難得來鄉間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領略春風


如何溫柔地吹拂著大地



寫詩的最大悲哀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困苦思索


不在於寤寐追求


不在於字斟句酌的琢磨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長年寂寞完成了詩作


無任何回響


不在於些少聲名


引來同輩冷冷的嘲諷


 


寫詩的最大悲哀


不在於心靈深處


不時洶湧衝撞得詩情


無力一一制伏


 


寫詩最大的悲哀


不在於直接逼視人生的缺憾


又無補於現實


不在於必須隱忍人世的傷痛


壓縮再壓縮


 


即使心頭淌血,也要耐心尋找


沉澱下的血漬


那麼,寫詩的最大悲哀


也許是除了寫詩


不知道還有什麼方式


可以對抗生命的龐大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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