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中國哲人憑藉時間,化思想與智慧為生命的內在體驗。
晉人陸機《文賦》云:「遵四時而嘆逝,瞻萬物而思紛。」
李白《古風》云:「逝水與流光,飄忽不相待。」
中國詩學憑藉時間,領略生命的詩情與存在的真諦。
時間感受,乃是中國詩歌藝術思維中一支極敏感深細的觸角,
深深探入生命的底蘊。
在山水詩中,時間的意象尤為豐富。夕陽衰草,暮天哀角,
秋風邊城,古原斷鴻,每每引起詩人今古茫茫之感;
春江花月,春草連天,春柳踠地,春夢如煙,每每予詩人以無端的
感動與莫名的哀傷。可以說,詩人在自然山水花草中,所得到的
最大的感動,莫不與時間所引起的心緒有關。在山水詩中,詩人
所捕捉到得時間體驗,融凝為每一片飛花、每一線月光;融凝為
輕杳杳的小徑、碧悠悠的流水。我們讀山水詩,便是將時間感受
重新激活,沿著那小徑與流水,去尋味追思飛花與月光中那份
久遠的逝水流光。
如果將時間劃分為過去式、現在式、將來式,那麼毫無疑問,
在山水詩中最經常出現的時間是過去式。
中國古代山水詩人有一種共通的審美興趣,他們總是對往昔
這個時間的維度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著取之不盡的
情感資源。作為報答,已經消逝的往昔如幽靈似的穿透詩人眼前的自然景物,回到山水詩中。僅僅是山水本身,絕不能產生這種往昔的誘惑。撥開烟靄茫茫的詞句,顯露出來的是一個深厚的民族思想傳統。
打開《詩經》、《周禮》、《楚辭》,很容易發現古代先賢始終將目光深情凝注於過去的時間。
《詩經》裡的《周頌》,正是在祭祀的慶典上,伴著歌舞與美酒,追思先王創業的禮儀詩。
《尚書》記堯舜事、武王事,記成王顧命、周公撫孤,始終以虔敬的態度,注視著祖先,聆聽著先輩深沉的告誡。
《周禮》以理智的心情,整理排列著古代的器物、制度、典章。
《楚辭》開篇《離騷》第一句話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敘說一個莊嚴的過去,一個不平凡的生命與過去之間神聖的聯繫。此一「過去式」,宿命般地預示了今與昔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
詩人對於「前代」、「往昔」,有著本能的一往情深,而對於「小此時」、「今俗」,則有一種高度的蔑(ㄇㄧㄝˋ)視。「曾欷歔余鬱邑兮,哀朕時之不當。」《離騷》中思古之情,有濃重的悲劇色彩。
《詩》、《騷》、《書》、《禮》、《春秋》這些典籍,是民族早年生活性格、思想情感的記錄,又對民族精神生命的形態,起著莫大的塑造作用。這些記錄具有一種回憶錄式的情感特徵,亦對於民族心理中的懷古、傷逝的情感特質,有著深刻的影響。
孔子又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焉。」「追遠」二字,是孔子提煉出來的人性思想、人文精神之一:抱本反始、追思生命的原初源頭,正是溫柔敦厚的情感來源。
回首之所以成為一種美的情感,是因為童年生活、昔日世事,多富於值得不斷回味的價值。民族早年典籍中的情感正是屬於這一種。而中國人文精神發展到魏晉時代,又給這種情感添上了新的質素。魏晉仁面對天地翻覆的社會巨變,他們拋開了漢代人那沉重的禮法之衣,甩手塵寰,遊心宇宙,以初醒的無所翳蔽的目光流覽山川日月草木。春秋代序,日夜更替,引起他們時間意識中莫名的悲哀;皓皓太空、悠悠山河,引起他們對生命流逝的感動與自憐。
往昔、往事,不再與古代先賢的功業相聯繫,而更深地植入了生命存在的感悟,更緊密地與個體所真切把握住的價值,糾纏膠結再一起了。
我們看王羲之的《藍庭集序》: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駭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繫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
王羲之之所以被後人稱為「古今第一情種」,正是因為他第一次說出了生命對於時間的無可奈何。
其中「陳跡」也罷,「興懷」也罷,都既屬於個體的,又屬於宇宙。
晉人寄深情於往事世界,最有魅力之處,便是在先秦人的懷古情愫中,增添了一層真切的個體生命因素,以及深邃的宇宙意識因素。聽其詠唱在山水中的傷逝情懷,不僅具有深沉博大的民族歷史意識深處的感動,而且具有一份浸肌浹骨的個人心靈深處的感動。
王羲之在文章結尾處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後代的山水詩,不斷復現著這種情懷。如唐人崔顥《黃鶴樓》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傳說李白燈黃鶴樓本欲賦詩時,一見到崔顥這首,大為嘆服,便不再寫。正如王羲之所謂「所以興懷,其致一也」,李白的心情,已由崔顥詩全然寫出來了。
每每吟詩興發今古茫茫之感,彷彿面臨一個時間無限深邃的宇宙
太空,那不可睹的黃鶴仙姿,只是一小點微茫的影子,無限遠去;
那樓上悠悠的白雲,便是一幅神秘幽美的面紗。這樣的生命感悟,
隱藏在每一個真實感受到自己生命存在的人的心裏,像一個夢中的
鄉關,依稀隱約、烟波浩淼....。
「鄉關」,是精神上嚮往的往昔世界,是古今詩心一致寄託之所在。
從此看來中國山水詩,與中國的詠古詩,有著深刻的精神連繫。
王勃《滕王閣》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穿越時間長廊的懷古意識,在朝雲暮雨中悠悠而至,在星空潭影中
映現自身。
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古今同
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
在歷史的回首中滿眼風光,有多少春日鳥啼的日子,多少秋天空闊
的景象而這風景的世界裏,又有多少悲歡的往事,多少生滅與存亡。
杜牧《江南春絕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是山水詩,又何嘗沒有深情濃意的懷舊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