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袁宏道《西山十記˙八》有一段山水描寫:

於時宿霧既收,初日照林,松柏膏沐之餘,


楊柳浣(ㄏㄨㄢˇ)澣(ㄏㄨㄢˇ)之後,深翠殷綠,媚江娟美。


松花墮地,飄粉流香。至於原隰(ㄒㄧˊ)隱畛,草色麥秀,莫不掩潤柔滑,細膩瑩潔,


似薤(ㄒㄧㄝˋ)蕈初展,文錦乍鋪矣。


這是一幅清立明豔的山水小品。


 


春風暖日,乳燕鳴鳩,花開草長,在中國詩人看來,具有兩方面的意味。一方面,色彩絢麗,景緻明媚,是視覺的盛宴,生理的快感,只有那些活得很歡快、很自由的人,才能欣賞如文錦、如薤蕈的娟美柔滑。另一方面,綺麗風物,又代表著自由對人類最慈祥的惠賜,是活得不快活得生命的暫時休息,在他們看來,綺麗中的大自然是天機的流盪,是祛(ㄑㄩ)愁解病的良辰良機,於是生命在其中也得以「膏沐得以「浣澣」,重新煥發出鮮潔的光澤。



中國山水詩藝中的綺麗之境,分成三個類型;細以比較就更能..理解這種生命的情調。

初日芙蓉

看花飲酒

風花之緣



《春晚綠野秀》


最早拈出自然界一片綺麗迷人景緻的詩人,


竟是屈原想忘掉憂傷,與陽光中的繽紛花草娛遊了。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


攬大薄之芳芷兮,搴長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


 


然而,花草越是美麗,就越是令詩人聯想起生命的夭折。


他畢竟憂慮太深重了。綺麗明媚的風景,很快從他憂傷目光底下滑過去,


終於成為一串串想像中的片斷。

 

到了謝靈運時代,綺麗的自然風景才真正出現了。


 


或者說,謝靈運把屈原的那些影影綽綽的片斷,拼接補綴成了完整的綺麗風景圖。


前人說謝有《風日流麗》之美,有《初日芙蓉》之美,有《沙石五色》之美,但嚴格說,謝詩此一種美,源自屈原。


 


《郡東山望溟海》同寫春景:


開春獻初歲,白日出悠悠。


蕩志將娛樂,瞰海庶忘憂。


策馬步蘭皋,紲控息椒丘。


採蕙遵大薄。搴若履長洲。


白花皓陽林,紫嚻曄春流。


非徒不弭忘,覽物情彌遒。(ㄑㄧㄡˊ)


萱蘇始無慰,寂寞終可求。


 


兩者區別


屈原那裡~~綺麗花草,是從自然狀態滑向精神狀態,成為詩人人格美德的一種點綴。


 


謝靈運這兒~~綺麗風物卻真正呈現為一片自然風景。


 


屈原,只是漫不經心地流覽著芳馨的春色;


而謝靈運則是真正忘情於這春色之中每一片小花,春溪畔的每一株香草。




兒謝靈運以「白花「紫嚻的對偶所產生的一份視覺上的愉快..


顯示謝靈運發現自然山水之美獨特得能力和感受力。




 


幾段謝靈運精彩對偶


白日麗江皋,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皇心美陽澤。《從遊京口北固應詔》




山桃發紅蕚,野蕨漸紫苞。《酬從弟惠連》




春晚綠野秀,巖高白雲屯。《入彭蠡湖口》




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入華子岡》




視覺上的鮮亮、明快、華麗,即感官享受上的豐滿、刺激與均衡。


同時,視覺感官上的形式,表現於語言形式,正是是圖以有密度的、有肌質、有均衡形式的語言,留住綺麗風光,留住自然,同時也正是留住生命與靈魂的色澤與光華。「春晚綠野秀一句,那一片暮春郊野之中無限綿延的生機,不正透露出了此中的消息麼?








從語言形式上說,六朝人很細緻地描寫花光、水色、芳林、雲巖,達到「鬥巧的境地。




如寫花之鮮,用「雨洗」,寫水之美,用「泉漫


(「雨洗花葉鮮,泉漫芳塘溢」。/謝朓《閒坐》)




寫花之綻放用「舒」(「紫葵窗外舒」),用「抽」(「新條日向抽」。《往敬亭路中》)




以及相當多的連綿詞,如漣漪(水),繡綺(山),嶙峋(石),瀰瀰(水)


芳菲(花),氤氳(日)霢霏(雨)參差(樹)晻暖(日),等等。




中國人寫山水的辭彙,似乎被六朝人用完了。






以謝朓詩句為例




寫花木的華滋,


「紅蓮搖弱荇,丹籐繞新竹」/《出下館詩》


「塘邊草雜紅,樹際花猶白」/《送江水曹還遠館詩》


「香風蕊上發,好鳥葉間鳴」/《送江兵曹檀主簿》






寫蟲禽的嬉鬧,


「蜻蛉草際飛,遊蜂花上食」/《贈王主簿》


「巢燕聲上下,黃鳥弄儔匹」/《春思詩》




細嚼其詩句..閱讀詩人對大自然生命的珍愛語留連..可發現


所有綺麗風光背後,皆潛藏著..生命的不可復來___六朝人的憂生之嗟。




於是通過自然風光在空間上細密的展開,留住生命的光華;


把花草放大,即將人的感性生命欲求放大。如謝靈運《悲哉行》:




萋萋春草生,王孫遊有情。


差池鷰始飛,夭裊桃始榮。


灼灼桃悅色,飛飛鷰弄聲。


檐上雲結陰,澗下風吹清。


幽樹雖改觀,終始在初生;


松蔦歡蔓延,樛葛欣虆縈。


眇然遊宦子,晤言時未併。




透過這首詩表面上對綺麗風光的癡賞,骨子裡正是由「古詩十九首而來得生命憂患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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